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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6-04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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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美文
春之怀古
张晓风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噗嗤的一声,将冷面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从云端唱到山麓,从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篱落,唱入一只小鸭的黄蹼,唱入软溶溶的春泥--软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样娇,那样敏感,却又那样浑沌无涯。一声雷,可以无端地惹哭满天的云,一阵杜鹃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鹃花,一阵风起,每一棵柳都会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也说不清、听也听不清的飞絮,每一丝飞絮都是一株柳的分号。反正,春天就是这样不讲理,不逻辑,而仍可以好得让人心平气和的。
春天必然会是这样的:满塘叶黯花残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万户的屋梁受尽风欺雪扰自温柔地抱着一团小小的空虚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树把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江头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鲜明的王师,因为长期虔诚的企盼祝祷而美丽起来。
而关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经有这样的一段故事:在《诗经》之前,在《尚书》之前,在仓颉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啮草时猛然感到的多汁,一个孩子放风筝时猛然感觉到的飞腾,一双患风痛的腿在猛然间感到舒适,千千万万双素手在溪畔在江畔浣纱时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脉……当他们惊讶地奔走互告的时候,他们决定将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状,用一种愉快的耳语的声音来为这季节命名--“春”。
鸟又可以开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负责丈量天的蓝度,有的负责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负责用那双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鸟全不是好的数学家,他们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终于还是不敢宣布统计数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给蝴蝶去数。所有的蕊,交给蜜蜂去编册。所有的树,交给风去纵宠。而风,交给檐前的老风铃去一一记忆、一一垂询。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这样的吧?穿越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我想走访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春天。
从春天出发
丁立梅
①风,暖起来了,云,轻起来了。雨也变得轻盈,像温柔的手指,抚到哪里,哪里就绿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奇妙就在这里。你追着一片绿色去,那些毛绒绒约绿,多像雏鸡身上的毛啊。可是,等你到了近前,突然发现,它不见了。你一抬眼,却又看见它在远处绿着,一堆儿一堆儿约,冲你挤眉弄眼。春天的绿,原是个调皮的小伙伴,在跟你捉迷藏呢,而你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②那么,我们出发吧,从春天出发。
③先去问候一下河边的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真的是这样啊,你须微仰了头,看它们在春风里舞蹁跹,毫无疑问,柳是春天最美的使者,它一抬胳膊,燕子飞来了,它一扭腰肢,光秃秃的枝条上,就爬满翠色的希望。采下一枝柳吧,装进我们的行囊,在春天,我们学会收藏希望。
④去问候一些花儿。桃花、梨花、菜花,它们偷了春天的颜料,把自己 装扮得鲜艳明媚。粉红,莹白,鹅黄,晃花人们的眼。河边的小野花们,也不让春天,它们在春风里,争相张开了笑脸,星星点点。它们没有桃花的艳,没有梨花的白,
没有菜花的恢宏,可是,它们也一样开出生命的美丽。万紫千红总是春呢,它们一样是春的主人。摘下一朵小野花吧,装进我们的行囊,在春天,我们学会收藏美丽 。
⑤去问候一些小生灵。蜜蜂、蝴蝶、蟋蟀、蚂蚱……一个冬天过去了,它们过得好吗?侧耳倾听,我们会听到它们拨动泥土的声音,它们就要出来了,带着它们的歌声。那好,就让我们静静坐一会吧,坐在小河边,坐在山坡旁,或者,就坐在一棵树下,等待着那些歌声响起,那些来自大自然的声音,美妙,纯洁,是天籁之音。用心记下那些旋律吧、放进我们的行囊,在春天,我们学会收藏歌声。
⑥去问候飘荡的春风。“惟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其实,它何止是吹在手中?它是吹在心里面。于是,草绿了,花开了,人的脸上,荡起微笑。严冬终于过去了,所有的生命,在春风里欣欣向荣。请与春风相握吧,在春天,我们学会感恩与珍惜。
⑦去问候一些种子。葵花,玉米,棉花……那些香香的种子,它们的身体里,积蓄着阳光和梦想。泥土的怀抱,已变得湿润柔软,它们迫不及待地扑进泥土里,那里,很快会生长出一片葳蕤。而到了夏秋,会有果实累累的喜悦。
⑧只有在春天种下梦想,才能在夏秋收获。那么,让我们学会播种吧,在春天,跟着一粒种子一起成长。
花之歌
纪伯伦
我是大自然的话语,大自然说出来,又收回去,把它藏在心间,然后又说一遍……
我是星星,从苍穹坠落在绿茵中。
我是诸元素之女:冬将我孕育;春使我开放;夏让我成长;秋令我昏昏睡去。
我是亲友之间交往的礼品;我是婚礼的冠冕;我是生者赠与死者最后的祭献。
清早,我同晨风一道光明欢迎;傍晚,我又与群马一起为它送行。
我在原野上摇曳,使原野风光更加旖旎;我在清风中呼吸,使清风芬芳馥郁。我微睡时,黑夜星空的千万颗亮晶晶的眼睛对我察看;我醒来时,白昼的那只硕大的独眼向我凝视。
我饮着朝露酿成的琼浆;听着小鸟的鸣转,歌唱;我婆娑起舞,芳草为我鼓掌。我总是仰望高空,对光明心驰神往;我从不顾影自怜,也不孤芳自赏。而这些哲理,人类并未完全领悟。
河西走廊的月亮
黄文山
就这样升起来了,这千里河西走廊的月亮,这西北戈壁滩的月亮。
没有一声寒暄,也用不着预告,一轮圆润而又皎洁的月亮,就这样贴着车窗,朝你灿然一笑,而后缓缓地升上中天。全车的人都又惊又喜,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赞叹。司机把车停住了,于是大家纷纷跳下来,站在戈壁滩粗砺的石块上,看着月亮冉冉上升。
这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似乎落日刚刚还衔在遥远的祁连山巅,接着,便是一阵短暂的黑暗。戈壁滩之夜不是缓缓来临的,而是猛然间,当一小片残阳被飞快地拽下,天地万物便深深地坠落于黑暗之中。车灯打开了,孤独而微弱的光柱不断被夜色大口大口地吞噬,吞得大家的心里都有些发慌。就在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来.源:全,品…中&高*考*网】
我从没见过这样圆、这样大、这样柔洁又跟人这样贴近的月亮。她仿佛近在咫尺,那份难以描摹的丰盈和难以形容的优雅简直就是美丽的极致。大家都动情地抬头注视着,连司机在内,一时都忘了自己的行旅。
圆月,一下把戈壁滩照得透亮,四周无遮无拦,没有一丝浮云,也没有一棵杂树,有的只是空旷。【来.源:全,品…中&高*考*网】
这空旷,延展着时间和空间。从昨天到今天,几千年的故事,便是被这一片柔柔的月光照着,在卷轶浩瀚的史册里发出亮丽的光彩。一场又一场惨烈的战争,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一页又一页生动的历史,就在这月光下的空旷里轰轰烈烈地演出。在这空旷里,曾驰过霍去病的铁骑,将士的盔甲和手中的兵器在月光下翻动着银色的波涛。那场与匈奴间的战事,使得这位年轻将军名垂千古。就在这戈壁滩的美丽月夜,他将汉武帝御赐的美酒,倾于泉中与三军将士共饮,从而写尽了一个大将的豪情与风流。酒泉也因此得名。当霍去病高高擎起酒杯,那杯中一半是清泉,一半便是皎洁的月光。【来.源:全,品…中&高*考*网】
在这空旷里,曾走过左宗棠西征的大军。月光洒在连亘百里的营帐上,洒在路边湖湘子弟新栽的杨柳枝上,也洒在这位64岁的爱国老将不平静的心田里。在清廷“海防”和“塞防”之争中,他坚持收复新疆、保卫祖国统一的主张,最终获得胜利。如今,他要将朝策付诸军事行动。千里河西走廊,正是他这首煌煌战争之歌的长长的前奏曲,使他得以利用行军的间隙,梳理一番纷繁的头绪。多少军情,多少家书,便是蘸着帐前的月光写就。
自然,这空旷里也奔过张骞凄惶的赢马,也碾过林则徐悲愤的囚车;自然,这空旷里还回荡过班超投笔从戎的誓言,还踯躅过玄奘西行取经的身影……还有那绵延不绝的东来西往的商旅驼队,将一条两千多里的戈壁长廊,踏出了一首首慷慨悲壮的阳关曲。
这一个个被史笔庄重地记载或因为平凡而被忽略不计的众多人物,却都在命运的驱使下,以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方式,走过长长的河西走廊。
这便是河西走廊,在这漫长的驼路上,绝非只有空旷;这便是河西走廊,在这片荒芜的戈壁滩上,绝非只有寂寞。【来.源:全,品…中&高*考*网】
战争的狼烟与和平的驼队,苦难的历程与热诚的求索……都在这里频繁地发生和发展。几千年的时间,拓就了中华民族一条西行的辉煌通道。从此,多少男儿的豪情,多少男儿的热血,多少男儿的希望,都与这空旷的土地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才明白,为什么这样美丽的月亮,偏偏垂青这块荒凉之地,即使是南方的湿润、富庶和繁华,也无法使她动心。【来.源:全,品…中&高*考*网】
此刻,月亮充满柔情地注视着这又干又冷的戈壁滩,用她光洁的玉臂抚摸着荒芜,抚摸着粗砺,抚摸着苍凉,也抚摸着我们这群不期而遇的旅人的心情。
于是我们继续西行。
窗前的树
张抗抗
我的窗前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冠差不多可达六层的楼顶。粗壮的树干与三层的阳台相齐,碧绿而茂密的树叶部分正对着我的四楼的窗户。
坐在我的书桌前,一树浓阴收入眼底。从春到秋,由晨至昏,任是着意的或是不经意抬头,终是满眼的赏心悦目。
那树想必已生长了多年。我们还没有搬来的时候,它就站立在这里了。或许,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就已成为一棵树了。就因为它的缘故,我们曾真心希望能拥有这个单元的一扇窗。后来果真如愿,我们从此天夭享受着它的清凉与恬静,很是满足,很觉幸福。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出米拉般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绝不喧哗。又过了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你寻着这馥郁走上阳台,你的精神为之一振,你的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世界都因此灿烂而壮丽:满满的一树雪白,袅袅低垂,如瀑布倾泻四溅。银珠般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飘荡,花气熏人,人也陶醉。
便设法用手勾一串鲜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进嘴里,如一个圣洁的吻,甜津津、凉丝丝的。轻轻地咽下,心也香了。洋槐开花的日子,是我们的槐花节。
槐花开过,才知春是真的来了。铺在桌上的稿纸,便也文思灵动起来。那时的文字,就有了些许轻松。
夏日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骄阳下如华盖蔽日,烈焰下送来阵阵清风。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颤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我以为它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我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身上的水珠,那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平静。
那个时刻我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自己的心似乎也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我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木做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给我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天,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被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这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么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回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我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也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风的合奏。树叶落尽以后,树权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肥硕的喜鹊啄着树枝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到我的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使我常常猜测着鸟们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着我什么。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在阳光还未及融化它时,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
四季的洋槐便如一幅幅不倦变幻的图画,镶入我窗口这巨大的画框。冬去春来,老槐衰而复荣、败而复兴,重新回来的是原来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来的那棵槐树了——它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浆汁,都由新的细胞、新的物质构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槐树。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便构成一种神秘的默契。
怀念一种声音
聂鑫森
有一种声音,让中年画家越来越怀念了。这种声音非常奇妙,有颜色,有形状,有温度,还有杂含此中的情感故事。但现在再也听不到了,
他知道这种声音只存在于古城的一条小巷,只存在于他家几代居住的那个小院、那座老屋。院子里有一棵梅子树,有两棵梧桐树,有缸荷花,还有几畦作观赏用的韭菜。老屋为两层,砖木结构,上下呈现出一种古铜的色调。
这种声音叫雨声。雨声从他出生和成长的方向,不断地传来。在他的记忆里,总是弥漫着一片雨雾和雨声,太阳总是见不到的。
春雨,夏雨,秋雨,冬雨。
一下雨,他爹总会站在老屋的台阶上,听着一院子的雨声,如醉如痴,然后把少不更事的他叫到身边,告诉他许多古人关于雨的诗句:“夜雨剪春韭”“梅子黄时雨”“梧桐叶上三更雨”“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听不懂,但他看懂了雨声被花叶染就的绚丽颜色。
然后,他们回到厅堂里坐下来,爹说:“你听——”这两个字在无数次重复后,他的耳朵变得灵敏听着,如梦如幻。
雨声中,他长大了,成家了,做父亲了……小巷、老屋和雨,成了他生命最奇诡的底色。下雨的日子,他也向他的儿子讲那些古人关于雨的诗句,他的画室也总会有好友联袂而至。
春雨,夏雨,秋雨,冬雨。
突然有一天,这一片地皮划拨给了房地产商,他携家人怅然搬进了世纪花园。小巷没有了,老屋没有了,记忆中雨的声音,没有了!巨大的规整的水泥匣子,嵌着一个个用混凝土、玻璃和钢铁构筑的巢。雨声呈现出呆板的灰色,节奏沉闷而压抑。这不是他感觉过的雨声!每逢下雨的日子,他会觉得格外无聊。他如一匹落入陷阱的豹子,孤立无助。
他决定,请些工匠,在露台上做一个屋顶,盖上小青瓦,嵌上玻璃瓦。他希望找回那声音。露台的屋顶很快就做好了。他还置办了一个瓷圆桌、四个鼓形瓷凳、一个烧木炭的红泥火炉、一个烧水的青陶提梁壶。下雨的时候,他坐在这里烹茶,沏茶,静静地听雨。露台的前方是开敞的,他一抬头便看见一栋栋的高楼,整齐地排列着;所有的窗口都装着锃亮的防盗窗,窗口的后面都垂下厚厚的窗帘……这样的背景,绝对不会生发一种古典的声音!他明白了,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将永恒地怀念一种雨的声音。
又是一个下雨的日子。他蓦地离开露台,急急走进这间静寂的画室……
他希望在宣纸上画出那一片久远的雨声……
中庸的雪
阮萍
在冬天作客的雪往往是鹅毛大雪,这种通常是需要呼啸的风声鸣锣开道的,需要鹤辇鸾车虚张声势的。中庸的雪显然不是折中雪,而且和这种隆重热烈的气氛相反,中庸的雪的到来简朴冷清,或者说悄无声息,是有着微服私访的味道。
起先一直是云淡风轻,淡黄的阳光像一樽薄酒,暖暖洒在人身上。这种日子使人忍不住要想起淡青的树干和雪白的花朵的;然后天阴起来了,刮起了风,风不大,吹在脸上像一绺绺帛贴在脸上的凉,这也是正常的。这样阴了两天,天空由浅灰慢慢变成深的银灰,这种灰是含蓄而尊贵的,是琦年玉岁消逝了灰,是珠覆纷沓走远了的灰,是大有深意、藏而不露的。
然后,眼前掠过一粒细小的白,是雪吗?定眼再看,已倏忽不见了,风也不见了。天气说不出是冷还是暖,冷暖交汇的样子,这种天气坐在寂静的车厢里是要引起假寐遐想欲望的。
睁开眼时,发觉窗外的柏油马路湿湿的,显得黑而幽深,映着天空和行人的细碎倒影。路边是一层白,霜也似的,但却是雪,因为雪花就在窗外飞舞,小的像针尖,大的如雨点,但没有雨点那样饱满结实。雪花和雪花之间的缝隙很大,疏疏朗朗,像是银灰天空上敲打下来的一些琐屑,带着来历,各怀心事,自成一体。所以落下的时候,它们是衣食无忧的倏然。有的不时翻两个身,再拐到旁边和别的雪花耳语两句;有的很专注,呈一条很细的直线,仿佛要去赴一个什么宴会,而这场宴会是及具吸引力的,任凭行驶的车再怎么鸣笛也不会分神,雪们心无旁骛。
落在房顶上的雪是动感,鳞鳞的瓦间涌动着白色的浪花;落在国槐上的雪是温柔的,枝条上长满密密的白色绒毛,而且那树枝竭力伸展的样子是令人感动的,像等待了很久的衷心耿耿的情人,只待雪花落尽,便合拢臂膊相拥而泣的。四季常青的柏树不会有这份浪漫,它们塔似的身子严谨端肃,像满腹经纶的学士,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云蒸霞蔚,外界的干扰都是没有光彩、没有意义的。只有当车经过时,才发觉柏树的枝桠间挂着一团团的雪,像鸟一样优雅地栖卧着。
下了车,迎面扑来的空气不再干燥得令人无明火起,是久违了的清冽湿润,像夏天时站在气势恢弘的瀑布前的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在臃肿的棉衣下张开,尽情地呼吸,自由地吐纳。
雪是薄薄的一层,所以踩上去不会有“吱嘎吱嘎”的声响,它也是悄无声息的。偶尔有轻微而短促的“嗦嗦”
声,也是亲切的,像村妇在雨天嚼着家长里短的舌头。雪的白也不是泛着光泽令人起敬的白,是那种骨质的苍白,这种白是朴素的,既不会让你自惭形秽也不会让你居高临下,更不会为与它的邂逅而感到突兀。这种雪像是消失了很多的朋友,离去时心中会有淡淡的遗憾,到来时也不会欣喜若狂。因为这种朋友不是两肋插刀那种类型的,很多时候他只是听众,听你絮絮叨叨地诉说,最后轻拍你的肩作为安慰。在你生病时不会送上玫瑰花,只在床头放上苹果和一张式样普通的卡片。他淡若春风,有时你会想起他,有时又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他的到来只会在心中产生无以名状的踏实感。
这种雪是平易近人的,最适合刘禹锡的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小小的火炉跳动着小小的火苗,足以抵挡这种雪带来的寒意;而加上新醅的漾起泡沫的酒,室内便是暖意融融了。你看,这种雪多么懂得人情世故!它的不彻底的白意味隽永,像一个人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弱点,又不可避免地存在优点,但是心里那份纯真的梦幻是永不消逝的,这种雪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人性的一种关爱,入微到每一个细节,但却做得含而不露,它是雪中的隐者。
几生修得到梅花
李榕桦
在万紫千红的花的世界,梅花是最特立独行的一种。
江南的冬天还未过去,寒风肆虐,雪花纷飞,万木都在沉睡之中,而梅花却在这时,绽开一树树的花朵,向人们报告着春之将至的讯息。她不管桃儿、杏儿们嫉妒的流言,也不贪图蜂儿、蝶儿们嗡嗡的追捧,孤傲豪迈地开在漫天飞雪中,不畏严寒,独步早春。
怒号的狂风不是不想吹灭她的火焰,漫天的大雪不是不想掩息她的娇媚,而她却在凌霜斗雪中更加灼灼有神。那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雪花,似乎成了他玉洁冰清的知音,心魂相印的伴侣。
在无锡梅园观赏过梅花,走进梅花,你会感到诗意像湖水一样漫上心头。润如凝脂的红梅,洁如瑞雪的白眉,碧光盈盈的绿梅,明艳灿灿的黄梅,构成了一个缤纷多彩的梅的世界。小小的花朵似乎不受半点尘埃的侵染,宛若悄然飘落凡尘的仙子,真正是冰肌玉骨。你若拿俗常的桃花、杏花和她们对照,越发显得梅花的脱俗。置身花下,你会被随之而来的清幽的芳馨环绕,使你立刻想到“暗香浮动”。梅花的香气不像梨花、水仙花那样肥硕袭人,她若有若无,清逸幽雅,它是那么婉约和内敛。观赏梅的枝干,姿态极美,有的疏影横斜,有的奇崛突兀,有的苍劲朴拙,有的狂放洒脱。怪不得古人说“梅以形势为第一”。
最喜欢看那棵古梅,虬曲盘错,势如游龙。铁骨嶙峋、古朴苍劲的枝头,绽放着朵朵温润率真的红梅,那种强烈的对比给你以心灵的撞击,无法用语言描述。仿佛眼前的梅花是从悠远的历史深处走来,她曾与宋代林和靖①相伴相守,在西湖孤山朦胧的月色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她曾和画家王冕相交,是王冕笔下“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的那幅墨梅的范本,在王冕精心经营的梅园里度过许多春夏秋冬。她是陆游一生痴迷的梅花,她是王维、苏轼、杨万里、范大成他们曾经反复歌咏的梅花,她是被鲁迅识为“只有梅花是知己”的那一树,她是历代有道的君子仰慕钦敬,视为修养的典范,感叹“几生修得到梅花”那一树。
特立独行的梅花从历史深处走来,那冰肌玉骨的韵致,高标清雅的圣洁,横斜疏美的仙姿,傲岸坚贞的风骨,凌霜斗雪的意志,独步早春的气魄,铸成了华夏民族的心魂,成为了中华民族代代相袭的品格和精神。站在梅花前,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境,还是陆游说的好啊,“何方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曾经有过的落日
陆平
①不经意间,望着天际那一轮正在沉沉下坠的落日,忽然心头怦然一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遥远,很亲切,好像在潜意识中已经驻留了好久,感受着一种靠近归宿的温暖,就像一个疲惫的行人,终于在朦胧的暮色间看见了远处可以落脚的村落。而那个时候,你或许正伫立在高楼层自家温馨的窗前,或许正漫步在旷野宁静的小道,或许正骑着车子在下班的人流中。
②记忆中确实有过那样一刻,扶着把铁锹,痴痴地望着遥远的那轮落日,大地是一片温和得无法表达的金黄。一只不安分的鸟雀盘旋在空中,叫着“归去,归去”。而那里,炊烟早已经袅袅飘起,一盆清冽的凉水,小桌上一海碗汤面,一盘浓浓醋味的洋芋丝,还有一夜甜美的梦。
③那回出差回来,邻座的小女孩奶身奶气地唱起一支熟悉的歌:“……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听着脚步噼啪噼啪响/伴随着声声亲切的呼唤/带我走进童年的时光……”童稚的歌声天真、质朴。车窗外又是那一轮亲切的落日。那一刻的落日随着长途行驶的列车久久不肯离去。一种不舍的柔情,一种神秘的饥渴,一种久远的感动,更有一种回归的安谧,充盈在疲惫的心头。童年的落日,跟晚年的落日,应该是同一个太阳。落日实在并不比东升的旭日和朝霞低下,尽管人们习惯于对朝阳的赞美。
④几年前,在西又版纳的一个傍晚几年前, 一车 游人已经疲惫地靠向座,连导游也是一副恹恹的模样。这时,落日在凤尾竹编织的绿色网隙展开一幅迷离的情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正如朦胧之中的的月牙,还如闪闪烁烁的星辰……这从群贤天独厚的大自然的赐予,这种灵犀相通的感应,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只是属于我的一个人的专利,历为同行者沉溺于旅途的困顿,不再生成这种雅兴。
⑤落日没有太多的记忆,落日下的世界却已走过千年万年。
⑥二千多年前的屈原,在找到最后归宿地汩罗江之前,无疑也经历过大多的日出日落,也承受到的沐浴,他在《天问》中感喟“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自明及晦,所行几里?”。日出日落也给他的心灵带来深长的震动。
⑦当乔尔丹诺·布鲁诺被捆到那高高的十字架上,木柴在他的足下熊熊燃烧起来时,殉道者吐出的最后一句话是:“火焰并不能把我征服,未来的世纪会了解我,知道我的价值!”而当他最后一次在阴暗的牢房里看到落日的余晖,一定在心里想着:明天的旭日就是今天的落日。
⑧落日的故事太多,没有人能够记得住每一个发生在落日下的故事。
⑨可是每个活着的人都会面临落日,即使千百年以后的日子里,落日依旧。后人无法记得太多的前人,哪怕最亲爱的长者,可是每一个后人都将经历落日,都会想到曾经有过的落日——最美、最热烈地燃烧。
养一畦露水
许冬林
露水是下在乡村的。只有古老的山野乡村,才养得活精灵一样的露水。
童年时,在露水里泡大,以为露水是入不得诗文的,直到读《诗经》里的《蒹葭》才开了心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古老的风情画 呈现于眼前:雾色迷濛,芦苇郁郁葱葱,美丽的女子在露水的清凉气息里如远如近……
我的童年里也有睡在苇叶上的露水,但那是另一种风情。生产队里养着一条褐色水牛,农忙时节,孩子们大清早起来割牛草。我和堂姐相约着,去村西河边的芦苇荡里割草。卷起裤管下去,脚下的软泥滑腻清凉,芦苇一碰,露水珠子簌簌洒一身。从脖子到后脊,到前胸,露水的凉意在皮肤上蔓延,还似乎带着微甜的味道。苇丛里的青草又长又嫩,几刀便可割一大把,有时还顺便割一把细嫩的水芹,算作中饭菜。出了芦苇荡,几个大青草把子拎在手上,一路滴着露水。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也被露水打得湿透。仿佛洗了个露水浴,身上、眉毛上、眼睛里,皆是露水。白露未晞。白露未已。
那时候过暑假,晚上不爱在家里睡觉,而是在平房顶上露宿。堂姐堂哥堂弟,唧唧喳喳的一大群,自带凉席,都来我家的平房顶上睡觉。我们简直成了原始部落,月光为帐,星星为灯,感觉自己就那么睡在天地之间,也像草叶子上的一滴露水。到后半夜,露水重重地下来,裹身的毯子又凉又软, 翻个身,贴着堂姐的后背,听她说断断续续的梦话,窃窃想笑。星星在耳边,垂垂欲落,虫声蛙声都已歇了,四下阒寂。满世界,只剩下露水的清凉气息在流散、漫溢。露水里睡着,露水里醒来。清晨下房顶,常看见邻家的瓦楞上结着蛛网,蛛网上也悬挂着露珠,亮晶晶的,在晨风里摇摇欲坠。
暑假一过,初秋早晨上学,穿过弯弯曲曲的田埂,也是一路蹚着露水去学校。到学校,一双小脚泡得好白,又白又凉,嫩藕一般,脚丫里有草屑和碎小的野花。那时候,常提着凉鞋上学,到了学校后,才下到学校前的池塘边,洗掉脚上的草屑和野花,将一双被露水洗得格外好看的小脚插进凉鞋里。
有时 不舍得插:是露水让一个乡下小姑娘拥有了一双不为外人知晓的好看的脚。
成年之后,庸庸碌碌,在家和单位之间来回折返,过着千篇 一律的两点一线式生活。有一日,读《枕都不及人家种草来养露水的风雅。
我读着《枕草子》,不觉痴想起来。痴想有一天……
养一畦露水,在露水里养一个清凉的自己。生命短暂渺小,唯求澄澈晶莹,无尘无染。让美好持续,一如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