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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6-08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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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高考考前复习 语文 美文欣赏(三)
人文关怀
郁孤台笑了
彭世强
①一个云清风和的下午,我,怀着几分崇敬、几分兴奋的心情,寻到了位于赣州市西北角的贺兰山下。仰望着山巅那魁伟的郁孤台,它,三重屋檐,檐角飞翘,似握拳扬臂,挺起了那一份民族的自尊!它,默默无语,似蹙眉凝神,反省着那一页沉重的历史!我,步履匆匆地登上了郁孤台前六层百级石阶!
②我是在岳武穆的《满江红》词里知道“贺兰山”的,有人说词中所写的“贺兰山缺”,位于宁夏与内蒙古交界处。而眼前的贺兰山,因为承载着一座巍峨慷慨的郁孤台,承载着一位血溅战袍、泪洒宣纸的爱国词人辛弃疾,承载着他用热血书就的一首悲壮诗篇,同样名扬中华,流芳千古!
③这是一座三层楼高的古建筑。跨进门厅,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①》赫然在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
④我自然惦记着辛公当年的登临处,惦记着诗中的清江水。于是,急忙上楼,更上一层,推窗而望,远山隐约,近水潺潺。忽然看到底楼的背阴处,竞有一块开阔地,一座高大塑像的背影跃入我的眼帘。他,一定就是辛弃疾!于是,我匆忙下楼,来到辛公塑像脚下,豁然明了:这就是辛公当年的登临处,就是感慨愤激的辛弃疾喷发一腔热血、成就千古名作的地方!
⑤仰视眼前的稼轩公,右臂撩斗篷于身后,左手握龙泉②于胯部。他剑眉紧锁,凝目远眺,短须似乎微颤,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多痛楚,几多愤懑,几多无奈!
⑥“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我不禁轻吟起这样两句。放眼望去:山下正是章江、贡水两道江水交汇处的赣江。溯洄望去,两水茫茫而来;溯游望去,一江默默流去。虽说那天江水不盈,可是辛公的诗句,依然让人想见当年的血泪之江。大敌当前,国势艰危,腐败的南宋朝廷却苟安求和,不思山河破,不念金瓯③缺,让奸佞当道,为丧权辱国之事,走苟且偷安之路!结果,王室南渡,甚至太后逃生,金兵追至造口,太后不得不弃舟登陆而去,百姓的颠沛流离,更是不堪回首!这样的历史耻辱,岂容忘记!江水、泪水,就这样融而为一了。
⑦我步出郁孤台,踱步在与台相连、沿江而伸的古城墙上。城墙很宽,俨然是一位经风历雨、昂首挺胸的壮汉!它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胸脯,挡住滚滚的江浪,抵御敌寇的刀箭火炮。古城墙,它曾经的斑斑驳驳,它满身的伤痕累累,天地可鉴!然而,它和辛公一样唏嘘,一样长叹!辛公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此情此景,城墙能够作证,城墙得以共鸣!
⑧我侧过身子,回眸郁孤台的侧影,想起先前楼内的楹联“郁结古今事,孤悬天地心”。是的,楼台、城墙都在警示我们:莫忘历史。它们也在教导我们:位卑未敢忘忧国!如今的郁孤台,修葺一新,绝无当年的伤痕;如今的古城墙,也无历史的霉点,然而,民族之魂犹在!
⑨眼下,我没有听到当年凄凄楚楚的鹧鸪声,也没有见到“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的美景,倒是辛公在这里留下的名句激发起我情思连绵,剪之难断……
⑩如今我们生逢盛世,不乏莺歌燕舞,面对郁孤台的沉吟,清江水的抽泣,焉能置若罔闻?此时,我的身边不乏热情的游者,但其中无视楹联的却非个别,楼内文人墨客的诗作,吸引不了他们;脚踩历史足印,心念古今人事,显然不是他们的热衷。他们登临楼台的脚步,轻快迅疾,徜徉城墙的心情,轻松愉悦,而“楼以诗显,诗以楼传”的道理,他们丝毫不想深究……我默然了。默诵着八百年前辛公以刀剑刻成、蘸血泪写就的名诗,我决心把它谱曲吟唱,自己吟,教我的学生吟,让这首“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词,融入我们师生的心中,融入更多后人的心中!
如今,我如愿了,当我一次次吟唱时,当我在郁孤台上吟唱时,我感到:郁孤台笑了,笑得很欣慰,笑得很深沉……
美哉,嵇康之死
王明
①翻开《晋书》,跌入一个玄乎晕乎的时代。那时的太阳,日落比日出更美;那时的生命,死比生更亮。
②公元二百六十二年一个夏日的傍晚,落日的余晖将洛阳东市刑场染成橙色。风儿轻轻,琴声悠扬,围观的人群屏气慑息,旁听着神秘的旋律生命的绝响。抚琴人是被司马昭画了红圈的魏晋名士嵇康。
③《魏氏春秋》记载“康临刑自若,援琴而鼓”,《晋书》说他“顾视日影,索琴弹之”。两个记载差不多,《晋书》又多了一个细节,嵇康回过头从容地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阳。就在这一刻,嵇康忽然想起一件事,叹道:“《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曾得《广陵散》于一个隐者,并允诺不再他传,后来袁孝尼等人想学都被回绝。嵇康活得坦荡,走得潇洒,他没有过多的牵挂,只是想到《广陵散》将要失传感到有点遗憾。嵇康这极富诗意极具美感的临终一叹,将生命的旗帜插上了人类美学的高山之巅。
④嵇康生得很美。嵇康无论是身材仪表还是气质风度都美妙绝伦,是一个不用打扮就能倾倒天下的美男子。嵇康的美不只在外表,更在于他的人格魅力:挺如松,劲如竹,坚如石,傲如山,洁如玉,清如水。
⑤嵇康活得很美。他的诗文书法琴艺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是位多才多艺的全能式学者。嵇康是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他崇尚自然,怡悦山林,追求恬静闲适超然自在。嵇康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大师,他的诗气峻辞清,立意高远;他的文章气势磅礴,深刻犀利。嵇康精通音律,是当时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和演奏家,他写的《琴赋》,特别是洋洋七千言的《声无哀乐论》,鼓吹自然和谐,呼唤心灵回归,在当时音乐与自然、音乐与情感关系的大论辩中独树一帜。
⑥嵇康“志趣非常”,一身雅好,最怪的是他喜欢俗活儿打铁。《晋书》说“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嵇康在锻铁的同时,也锻造了自己的纯青的灵魂铮铮的铁骨!炉火通红,力智交辉,锤声铿锵,汗香四溢,嵇康打铁美得如画如诗。就在嵇康打铁打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司马昭的宠臣钟会突然来访。嵇康懒得理他,连头都没抬,钟会尴尬了一会儿动身要走,嵇康问话了,很幽默:“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得也很机巧:“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件事让钟会耿耿于怀了一辈子。鲁迅说“这也是嵇康杀身的一条祸根”,祸就祸在嵇康得罪的不是一个君子而是一个小人。
⑦嵇康死得很美,他的死因美得让人羡慕让鬼嫉妒。
⑧嵇康因思想而死。嵇康玄学思想的核心是“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这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他的芒刺直指以周公自居的司马昭和被统治者当做幌子的虚伪礼教。嵇康的社会理想是“不以天下私亲,宁济四海蒸民”。他向往唐虞社会及其之前的公天下,这就把唐虞之后“宰割天下以奉其私”的罪恶统治都否定了,从而使自己处在了社会批判者的立场上,嵇康的仙山琼阁因有百姓安乐而美丽动人,他的乌托邦理想因超越历史而虚无缥缈。浪漫在于此,悲剧也在于此。
⑨嵇康因拒绝做官而死。……
⑩嵇康因替朋友鸣不平讲真话而死。……
⑾嵇康死得很美,从大牢到刑场直到死后百余年间,在历史的时空留下了迷人的魅力。
⑿嵇康入狱后,人们奔走呼号竞相营救。《世说新语》说“豪俊皆随康入狱”。司马昭有点犯傻,他想不通,已是死囚的嵇康怎么还有心思在狱中写诗,更想不通还有那么多人无意于他的官场却很乐意陪嵇康蹲牢房。司马昭有点心慌有点犹豫,还有点酸溜溜的嫉妒。就在这时钟会开口了:“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宜除之,以淳风俗。”钟会对司马昭的心思摸得很透,短短几句话就结果了曾怠慢过他的打铁佬——嵇康。
⒀据《晋书》记载:“康将临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三千学子聚集刑场为嵇康请愿,在中国杀戮史上还是破天荒。
⒁司马昭双手沾满了鲜血,最令人切齿的莫过于杀害嵇康。《晋书》说“海内之士,莫不痛之”,从朝野之士到闺阁中人都在怀念嵇康。其中,说得最深刻的是袁宏的妻子李氏《吊嵇中散文》中的一句话:“理极滞其必宣!”写得最美的是向秀的《思旧赋》, 就连还在司马昭身边做官,嵇康与之绝了交的山涛也写文章盛赞嵇康。人们对嵇康的怀念心祭成为两晋时期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
⒂据考,神秘的《广陵散》并未失传,悠扬的琴声依然在天地间回荡。绝响永恒为不朽,死亡升华为美丽:这是对人生的叩问、对生命的超越!
诗意山水
佚 名
①我一向固执地认为,是峻秀神奇的中国山水哺育了唐诗、宋词、元曲空前绝后的绚丽和辉煌,成就了王维、吴道子、米芾、张旭等震烁古今中外的丹青宗师和绘画巨匠。而中国的山水自然,又是拥裹着风花雪月,夹缠着离愁别绪,浸渍着爱恨怨忧的历史境况和人生体验,在平平仄仄的诗赋歌咏中,醉人身心;在追求形意神韵的丹青绘画中,张扬魅力。
②我对涉及山水的诗文和绘画特别偏爱。总喜欢“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那种情调和意境。驾一叶扁舟,荡桨西湖,赏湖光山色,夏荷秋桂,听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扑面都是宋唐的遗风余韵;泊舟枫桥,在疏疏的江枫和寥落的渔火中,静候残月下的寒山寺钟声,于千年后再度敲乱一个游子的愁怀;竹杖芒鞋,踏上秀甲天下的峨嵋,看看曾经照亮诗仙宽大青衫的那半轮秋月,今霄是否依旧还斜挂在婆娑的树梢;穿越漫漫黄沙,在大漠深处如柱的炊烟和长河尽头浑圆的落日里,倾听那些醉卧沙场长眠不醒的远古将士们的鼾声……南国山水的温婉与柔媚,北疆山水的峻美与清寒,西域山水的苍凉与神秘,巴蜀山水的峻美与清寒,莫不令人心旷神怡。“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还有什么能令人如此刻骨铭心的呢?
③行走山水间,凝眸处,都是漂泊者载酒江湖的萍踪浪迹。这些官场失势、情场失意、商场失利的文人,经过一番红尘的折腾后,身心俱疲,志坠青云,愤世伤心之余,一脚踏进江湖,寄情山水,托志万象,逍遥去也。“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那是何等的桀傲放荡,自在快活!山的伟岸强劲,山的独立异世,山的傲笑天地风云,水的清丽柔顺,水的灵动活泼,水的自由奔放,又恰恰迎合了文人的秉性,响应了他们内在的精神理想,使之思想情怀找到了可供寄托、归依和宣泄的家园,山水成为他们驰骋个性精神、张扬生命理想最自由的场所和最广阔的天地。他们临风弄月的古韵行呤,飞龙舞凤的斑驳陈迹,为自然的山水附丽了浓郁得化不开的人文色彩,一山一水、一园一亭、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因此都具有了强烈的生命激情、历史印迹、文化渊源和传奇色彩。安徽宣城外的那座不起眼的小山丘,因李白偶尔一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而成为名胜;而绍兴城南一处普通的私家园林,因陆游遗恨千载的《钗头凤》和《沈园诗》,令古往今来多少性情中人不顾山迢水遥,争相一睹为快;最典型莫过于岳阳楼,一楼何奇?却因“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腾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而声名大噪。人文精神对山水的浸淫和提升,给中国山水罩上了玄奥的文化青衫,弥漫了宗教般的神秘气氛,让崇尚自然,在自然中寻找生命价值和追求生命真谛的西方人,拍痛了脑袋也解读不透其中的奥秘。
④“文章乃案头之山水,山水乃地上之文章”。一座好山或一川好水,就是一本好书。畅游好山好水, 欣赏一部传世名著 。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样的赏心乐事,是粗鄙者不会为之的。山水入诗,更增诗情,山水入画,更添画意,山水乃诗画之源。山水有钟灵秀气而生才子佳人,这大概属于中国古老的风水学说了。
⑤好山好水是我们的物质财富,更是我们的精神财富。很欣赏“一生好入名山游”的那份潇洒与浪漫,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实现儿时的梦想,游遍普天之下的名山大川。
老 屋
周克武
(1)这一辈子,不管自己身居何处,在我的潜意识里,只有走进乡下的那栋老屋才叫回家。 (2)我家的老屋,只是傍山而建的一栋普通农舍,土墙青瓦,杉木门窗。靠西头的几间,至今还盖着稻草,山风吹过,弥散着一股亲切的草屑味,淡淡的。可是岁月的磨蚀无情,如今老屋的鱼鳞瓦沟里长满青苔,黄泥墙壁粉尘脱落,两扇略显笨重的大门也是油漆斑驳,绽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鱼尾纹。
(3)老屋真的“老”了。落日衔山时分,我站在村口远远望去,它像在酣睡,许是太累,睡得那样安详、静谧。
(4)我默默走近老屋。夕阳下,风如佛手,柔柔地摩挲路边的草木,没有声响;鸟儿慵倦地栖落在树上,伸出尖尖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没有鸣唱。也许它们此刻一如我的心情——轻轻抚摸深褐色的大门,却不敢推开,怕惊扰了老屋,惊碎了它的梦。
(5)梦里有我的童年。也是在这样的傍晚,太阳渐渐沉落,屋檐下飘落起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催我回家的呼唤。我,还有鸡们、鸭们、牛羊们,朝同一个方向——炊烟轻笼的老屋,踏碎了一路残阳。我难以自控地抬眼望望,屋顶的炊烟仿佛还在,柴火饭的香味仿佛还在,飘飘拂拂,又落到了我的鼻尖上。此刻,我真想再像孩提时那样,一路飞跑进屋,猴急火急拈起一块香喷喷的白米锅巴塞进嘴里,再听一声母亲骂我“馋嘴猫”… …
(6)老屋是心的归宿。当我终于抬脚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一种久违的感觉涌动全身:真的到家了。 (7)老屋是父亲耗尽心血的杰作。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他和一家人是在赤日炎炎的酷暑下挥锄破土,头顶满天繁星赶运木料、砖块、沙石,直至北风呼啸的严冬圆垛上梁。像春燕衔泥般,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窝。那时候,每当亲友上门,父亲总会喜形于色地拍拍门窗,或者指指屋上的椽皮、横梁,夸他这房子坚固耐用。一个秋日,村里来了位摄影师,平日不爱照相的父亲,突然换上他仅有的一件中山装,拉着一家人在老屋前照了张相。还一再叮嘱我记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8)几十年岁月蹉跎,转眼间物是人非。奶奶和父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母亲也随我住进了城里。夜深了,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堂屋里,孤灯只影,满屋的冷清。
(9)窗外的上弦月,瘦瘦的。也许是我与它相隔太久,彼此之间已经陌生,它刚刚露出半张脸,
一转身,又躲进了薄薄的云层。我突然想起,儿时老屋的月亮似乎不是这样。那时,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夏夜,奶奶把在外纳凉的我抱上床,月亮也悄悄地从窗口跟进来轻抚着我的脸。我至今记得奶奶一直坐在床沿,边给我打扇边哼童谣:月光光,夜光光,伴随我家乖乖郎……我迷迷糊糊入睡了,奶奶的歌声还在继续,像温婉的明月,落在我的枕上,我的梦里。今晚,我可用记忆的碎片还原全部细节,却再无法听到奶奶的歌声。只有墙角那张静卧的雕花床仿佛与我达成心灵上的某种默契,无可辩驳地见证这里曾经氤氲的天伦之乐。
(10)而这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睡。
(11)第二天一早起来,太阳刚刚露头,温煦的阳光投射在老屋的房顶,染成一片熟悉的金黄。我在老
(13)我摇摇头:不拆!他哪里知道,没了老屋,我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
江南瓦
陈志宏
瓦是江南的帽,楚楚然,如片片暗玉点缀屋上。
瓦来自泥土,历经火炼,是土里长出的硬骨,是火中飞出的凤凰。
一片片盖在屋顶,似鱼鳞,又像梯田,晴时挡烈日,雨天遮雨水。偏偏不碍风游过,上瓦与下瓦之间有缝,沟瓦与扣瓦之留有隙,这小小的缝隙里,清风流淌,朗月流银。江南屋有风,当数瓦上功。住在这样的青砖瓦屋里,冬暖夏凉,气韵悠扬。
瓦是风雨之中最玄妙的乐器。风在瓦缝中穿行,声如短笛,拖着长长的尾音,是底气充足的美声。雨点落下,清越激昂,雨越来越大,击瓦之声,与飞流的雨声汇聚成一曲浑厚的交响乐。
最美要数檐下滴雨了。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那雨珠串起来,上连着屋檐最边沿的沟瓦,下系在地上一洼清亮的雨水里。风吹来,雨珠飘来荡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尽情地撒欢,恣意地嬉戏。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变得密密挤挤,那是雨势明显增大之故;当檐下雨珠落成一条雨线时,雨就大了,很大,很大。
江南风暖瓦生烟。炎夏的阳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间,丝丝然,飘飘然,升腾一缕轻烟。如烟如梦,亦似花。烟,其实是光影的折射,却给瓦平添动感。日影飘然,烟瓦舞动,那是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江南少雪。真的落了雪,瓦就有最柔美的银白曲线,恰似性感女人着一袭素白的丝质旗袍。融雪,是从水声开始的。屋瓦上的积雪化了,一滴一滴、一线一线的雪水,便从瓦上飞落下来,屋檐下淅淅沥沥的滴水,其声势堪比一场中雨了。
岁月催人老,亦使江南瓦落尘泛黑。
天长日久,沙土落在瓦上,叶片烂在瓦间,一层一层,积累着厚厚的光阴故事。偶尔,有种子在风中摇落于瓦中,抑或从鸟嘴里飘落瓦上,便会长出一丛碧绿的“瓦上草”——几十年上百年的古屋的标志之一。
比草更能为江南瓦披绿装的是苔藓,特别是背阴的北边瓦,浓妆淡描,深浅不一。长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块暗玉,墨绿,深绿,暗绿,远远地看上去,绿意摇曳,深沉如佛。这种绿,透着深蓝,于是,人们创造出了一个形容词——瓦蓝。
江南瓦,没有北方琉璃瓦那种贵族气息,卑微如草芥;更没有琉璃瓦那种流光溢彩,粗糙如土坷。但它是人们容身之需,安居之宝。
只是钢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江南瓦逼进历史的暗角。真担心不久的将来,人们会用狐疑的神情在“百度”里去探寻:什么是瓦?什么叫瓦蓝?那时,谁还会如我般深情地怀念那江南瓦。
书 房
梁实秋
书房,多么典雅的一个名词!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个书香人家。书香是与铜臭相对待的。其实书未必香,铜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烂,终日摩娑亦不觉其臭,铸成钱币才沾染市侩味,可是不复流通的布帛刀错又常为高人赏玩之资。书之所以为香,大概是指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从不大通风的书房里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兰薰,也不是霉烂馊臭,是一股混合的难以形容的怪味。这种怪味只有书房里才有,而只有士大夫人家才有书房。书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
寒窗之下苦读的学子多半是没有书房,囊萤凿壁的就更不用说。所以对于寒苦的读书人,书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华神仙世界。伊士珍《琅嬛记》:“张华游于洞宫,遇一人引至一处。别是天地,每室各有奇书,华历观诸室书,皆汉以前事,多所未闻者,问其地,曰:‘琅嬛福地也。’”
这是一位读书人希求冥想一个理想的读书之所,乃托之于神仙梦境。其实除了赤贫的人饔飧不继谈不到书房外,一般的读书人,如果肯要一个书房,还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个来的。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来亨鸡,也有人分出一间房子养狗,就是匀不出一间做书房。我还见过一位富有的知识分子,他不但没有书房,也没有书桌,我亲见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读书,他的女公子用一块木板在沙发上写字。
一个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个孩子应该拥有一个书桌,主人应该拥有一间书房。书房的用途是庋藏图书并可读书写作于其间,不是用以公开展览藉以骄人的。“丈夫拥有万卷书,何假南面百城!”这种话好像是很潇洒而狂傲,其实是心尚未安无可奈何的解嘲语,徒见其不丈夫。书房不在大,亦不在设备佳,适合自己的需要便是。局促在几尺宽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张书桌,依然可以作为一个读书写作的工厂,大量出货。光线要好,空气要流通,红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没有香,“素腕举,红袖长”反倒会令人心有别注。书房的大小好坏,和一个读书写作的成绩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监狱里写的。
我看见过的考究的书房当推宋春舫先生的楬木庐为第一,在青岛的一个小小的山头上,这书房并不与其寓邸相连,是单独的一栋。环境清幽,只有鸟语花香,没有尘嚣市扰。《太平清话》:“李德茂环积坟籍,名曰书城。”我想那书城未必能和楬木庐相比。在这里,所有的图书都是放在玻璃柜里,柜让人高,但不及栋。我记得藏书是以法文戏剧为主。所有的书都是精装,不全是buckram(胶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装订(half calf,oozecalf,etc),烫金的字在书脊上排着队闪闪发亮。也许这已经超过了书房的标准,微近于藏书楼的性质,因为他还有一册精印的书目,普通的读书人谁也不会把他书房里的图书编目。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湾的书房,原名苦雨斋,后改为苦茶庵,不离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横额是沈尹默写的。是北平式的平房,书房占据了里院上房三间,两明一暗。里面一间是知堂老人读书写作之处,偶然也延客品茗,几净窗明,一尘不染。书桌上文房四宝井然有致。外面两间像是书库,约有十个八个书架立在中间,图书中西兼备,日文书数量很大。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会掉进了泥淖一辈子洗不清!
闻一多的书房,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样,充实、有趣而乱。他的书全是中文书,而且几乎全是线装书。在青岛的时候,他仿效青岛大学图书馆庋藏中文图书的办法,给成套的中文书装制蓝布面,用白粉写上宋体字的书名,直立在书架上。这样的装备应该是很整齐可观,但是主人要作考证,东一部西一部的图书便要从书架上取下来参加獭祭的行列了,其结果是短榻上、地板上。唯一的一把木根雕制的太师椅上,全都是书。那把太师椅玲珑帮硬,可以入画,不宜坐人,其实亦不宜于堆书,却是他书斋中最惹眼的一个点缀。学*科网
潘光旦在清华南院的书房另有一种情趣。他是以优生学专家的素养来从事我国谱牒学研究的学者,他的书房收藏这类图书极富。他喜欢用书槴,那就是用两块木板将一套书夹起来,立在书架上。他在每套书系上一根竹制的书签,签上写着书名。这种书签实在很别致,不知杜工部《将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谓“书签药里封尘网”的书签是否即系此物。光旦一直在北平,失去了学术研究的自由,晚年丧偶,又复失明,想来他书房中那些书签早已封尘网了! 汗牛充栋,未必是福。丧乱之中,牛将安觅?多少爱书的人士都把他们苦心聚集的图书抛弃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气重建一个像样的书房。藏书而充栋,确有其必要,例如从前我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图书集成,摆满上与梁齐的靠着整垛山墙的书架,取上层的书须用梯子,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是充栋的书架有时仍是不可少。我来台湾后,一时兴起,兴建了一个连在墙上的大书架,邻居绸缎商来参观,叹曰:“造这样大的木架有什么用,给我摆列绸缎尺头倒还合用。”他的话是不错的,书不能令人致富。书还给人带来麻烦,能像郝隆那样七月七日在太阳底下晒肚子就好,否则不堪衣食之扰,真不如尽量的把图书塞入腹笥,晒起来方便,运起来也方便。如果图书都能作成“显微胶片”纳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脑子里,则书房就成为不必要的了。
仁者乐山
余秋雨
从意大利到奥地利,我们知道,已经从南欧进入了中欧,目光当然会有一点转变。
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当然与小城不同,虽然年代并不久远但很有文化。一百多年前已经有旅行家作出评语:“在维也纳,抬头低头都是文化。”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是褒是贬,但好像是明褒实贬,因为一切展示性的文化堆积得过于密集,实在让人劳累。接下去的一个评语倒是明贬实褒:“住在维也纳,天天想离开却很难离开。”这句评语的最佳例证是贝多芬,他在一城之内居然搬了八十多次家,八十多次都没有离开,可见维也纳也真有一些魔力。但这魔力对贝多芬比较具体,那就是当时作为音乐之都的听众基础巴整体氛围。
时至今日,这种魔力凝冻成一种重复式的纪念,艺术不再有勃发的创造势头,市民也不再有旺盛的发现激情,一切有关艺术大师在维也纳被接纳、受拥戴、被冷落的种种传说,永远只成了传说。它当然还是有内涵、有气势的,但是,太重的文化负担使它处处陷入程序化的纪念聚集,而自己的社会经济发展状态又使它不能像巴黎、伦敦、柏林那样为程序化的纪念注入实质性的现代精神,因此显得沈闷而困倦。奥地利人明白这一点,因此早已开始了对维也纳的审美背叛和生态背叛。
奥地利的当代风采,在维也纳之外,甚至在『维也纳森林”之外。应该走远一点去寻找,走到那些当初被看成冷僻荒野的山区农村,走到因斯布鲁克到萨尔茨堡、林茨的山路间。寻找时,有小路应该尽量走小路,能停下逗留一会儿当然更好。
奥地利的山区农村不仅背叛了维也纳,也背叛了作为欧洲主干的海洋文明。整个国家四周都沾不到海,这会给交通、货运、气候、风光带来太大的局限,但他们国歌的第一句就自豪地宣称:“高山之国……”。它是欧洲的异数,因上极大地丰富了欧洲。
奥地利的山区农村使我疑惑起来:自己究竟是喜欢山,还是喜欢水这里所说的“喜欢”,不是指偶尔游观,而是指长期居息。偶尔游观哪儿都能看出一点美来,但要你认真住下来就不一样了。要方便最好是居住在平原,但人生在世并不全是为了方便。无论是临水还是倚山都会有一些不方便,甚至还会引来一些大灾难,但相比之下,山间的麻烦更多。从外面看是好好一座山,住到了它的山窝里很快就会感到闭塞、局促、坎坷、芜杂,这种生态图像与水边正恰相反。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历来盛邑大户可以离山,却总不离水。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本人以前对居息环境的梦想,也不大多与水有关。
但是,眼前的奥地利,分明摆脱了山居的多数弊病,让我惊讶不已。
首先是图像的净化,这在山区本来是最难做到的。他们的办法是满山满坡都种植地毯般的绒草,或者是整治一片片齐楚的森林,色调和谐统一,绝不羼杂、跳跃。结果一眼看去,全然单纯朗丽,把种种纷乱和芜杂都抹去了。这也就抹去了山地对人们的心理堵塞,留下的开阔气韵,如洪波宛曼、云海静谧。海边的优势,也不过如此吧但它又比海边宁静和安全。
其次是人迹的收敛。被整治过的草地、森林当然是人力所致,但人的痕迹却完全隐潜,只让自然力全享受最完美的自然,而农村的最高魅力,就是自然。
有人说,要达到奥地利农村的境界,需要经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即在富裕之初先让人力毕现,富裕到一定程度就会提高教育水平和审美水平,再让人迹收敛。这个过程也可称之为“低级自然化———非自然化———高级自然化”三段论。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人们应该力争少走第二段即“非自然化”的弯路,尽量让山区农村在自然化的原则下从低级走向高级。这是因为,“非自然化”
的进入和摆脱,都需要花费大量资金,而且终究对自然造成无法弥补的破坏。然而,要跳过这个阶段很不容易,取决于农民自身的文化教育水平,也取决于高层设计人员的介入和引导。奥地利的山区农村完全看不到拆除那种“非自然化”建筑留下的任何痕迹,显然没有走多大的弯路,用最俭朴的方式抵达了高级自然化状态。
甚至,在奥地利的山区农村,也几乎看不到那些自以为非常热爱自然风光,却又以触目的别墅、度假村之类损害了自然风光的城里人印迹。我们周围的很多城里人不知道,当他们把“回归自然”的口号付诸实践的时候,实际上是骚扰了自然。他们为了谋取窗口的山野景象而带来的建筑样式和建筑材料,与山野的素朴本质格格不入,结果便点点块块地蚕食了山区农村的整体美学生态。奥地利这么美丽的山区农村中一定也有很多城里人居住,他们显然谦逊得多,要回归自然首先把自己“回归”了,回归成一个散淡的村野之人,居所当然也毫无市侩气息,而是彻底消融,如雨入湖,不分彼此。
由此,便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绕口令:奥地利的山区农村由于居住着非常合适的人,因此非常适合人居住。
奥地利使欧洲的山、水关系平衡了,这不禁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的山、水哲学。
孙子对山、水并无厚此薄彼,说过很著名的八个字:“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中国古人喜欢用比喻手法在自然界寻找人生质量的对应物,因此,水的流荡自如被看成智者的象征,山的宁静自守被看成仁者的象征。这还不仅仅是一般的比喻和象征,孔子分明指出,智者和仁者都会由此而选择自己所喜爱的自然环境,这已近乎现代心理学所说的心理格式对应关系了。在我的记忆中,先秦诸子都喜欢以山水来比附人间哲理,但最精彩的还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个说法,直到今天还给人们许多联想。
埃洋文明和大河文明视野开阔、通达远近、崇尚流变,这一点,早已被历史证明。由这样的文明产生的机敏、应时、锐进、开通等等质量也常常成为推进社会变革的先进力量。与此相对比,山地文明一旦剥除了闭塞的包袱,也会以敦厚淳朴、安然自足、坚毅忠诚、万古不移的形态给社会历史带来定力,而这在过去常被我们看成是落后倾向。
其实,就人生而言,也应平衡于山、水之间。水边给人喜悦,山地给人安慰。水边让我们感知世界无常,山地让我们领悟天地恒昌。水边让我们享受脱离长辈怀抱的远行刺激,山地让我们体验回归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水边的哲学是不舍昼夜,山地的哲学是不知日月。
正因为如此,我想,一个人年轻时可以观海弄潮、择流而居,到了老年,或者不到老年而有了静定心态,则不妨在山地落脚。
此刻我正站在因斯布鲁克的山间小镇塞费尔德seefeld的路口,打量着迷人的山居生态。那些原木色或深褐色的农舍门前全是鲜花,门口坐着一堆堆红脸白须、衣着入时的老人。他们无所事事,却无落寞表情,不像在思考什么,也不东张西望。与我们目光相遇,便展开一脸微笑,那表情是说:『出来玩呢天气真好”并不期待你有太多的响应。
也有不少中年人和青年人在居住。我左边这家,妻子刚刚开了一辆白色小车进来,丈夫又骑着摩托出去了。但他们的小车和摩托都掩藏在屋后,不是怕失窃,倒是怕这种现代化的对象窃走浑厚风光。妻子乐呵呵地在屋前劈柴,新劈的木柴已经垒成一堵漂亮的矮墙。
现在是八月,山风已呼呼作响,可以想见冬季在这里会很寒冷。这些木柴那时将在烟筒里变作白云,从屋顶飘出。积雪的大山会以一种安静的银白来迎接这种飘动的银白,然后两种银白在半空中相融相依。突然有几个彩色的飞点划破这两种银白,那是人们在滑雪。
听听那冷雨
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
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幺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伕工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